这是Wes Anderson迄今为止最黑暗的( de)电影。如果说The Grand Budapest Hotel是Wes Anderson和斯皮尔( ěr)伯格最靠近的一次，那我( wǒ)觉得The Phoenician Scheme或许可以看作Wes Anderson融合( hé)了10% David Fincher和5%伯格曼的结果。它精( jīng)彩，激动人心，含着某种动( dòng)人的悲壮，伤感，和些许对( duì)生与死的思考。
当然，我所( suǒ)说的“黑暗”，也只是Wes Anderson式的黑( hēi)暗——像格林童话里的那种( zhǒng)。比如蓝胡子将妻子们肢( zhī)解、藏在锁着门的房间里( lǐ)。相似地，此片的主人公Anatole “Zsa-zsa” Korda也( yě)被怀疑谋杀了他之前的( de)三个妻子。
他是一个世俗( sú)意义上的坏人：操纵市场( chǎng)，勾结官商，王储及社会黑( hēi)势力，一生自私冷酷，四处( chù)敛财，结下无数仇人，每日( rì)都有人试图暗杀他、给他( tā)下毒，但他总是从昏迷中( zhōng)苏醒，每次都起死回生。
他( tā)是个坏人，但那其中的原( yuán)因，可能是他小时候几乎( hū)从未被爱过。
这部电影是( shì)他和女儿Liesl，为了他最宏大( dà)的工业建筑项目“the Phoenician scheme”和他的( de)商业帝国最后奋力一搏( bó)的过程，也是他找回内心( xīn)的爱，与自己和世界和解( jiě)的故事。
Wes写的人物就是这( zhè)样奇异和出色。Zsa-zsa是一个坏( huài)人，但坏得十分charming，十分可爱( ài)，你怕他，但你也喜欢他。他( tā)是个larger than life的人物——危险，冷酷，狡( jiǎo)诈，但偶尔，你能看到他冷( lěng)酷的外壳下隐藏的脆弱( ruò)和悲伤。当他从又一次暗( àn)杀中起死回生，满身伤口( kǒu)地坐在浴缸里吃炒鸡蛋( dàn)，读书，抽烟，喝香槟时，你感( gǎn)到的是某种伤感，无力，和( hé)悲壮的美。
几乎每部Wes Anderson电影( yǐng)都有那么一个片段，让你( nǐ)感到美得欲仙欲死，感到( dào)看20遍可能也看不够。在Isle of Dogs里( lǐ)，是那段做寿司的定格动( dòng)画；在The Royal Tenenbaums里，是Margot从汽车上走下( xià)来的慢镜头；在The Darjeeling Limited里，是兄弟( dì)三人抛下他们精致的Louis Vuitton旅( lǚ)行箱，奔跑着追上火车；而( ér)在这部电影里，是Zsa-zsa坐在浴( yù)缸里疗伤的片头字幕。
这( zhè)段慢镜头片段我可以看( kàn)10遍：一个美轮美奂，奢华明( míng)亮的卫生间里，数个穿白( bái)衣的护士围着他，进进出( chū)出，跑来跑去，他满身伤口( kǒu)地坐在浴缸里，读书，吃炒( chǎo)鸡蛋，抽烟，喝香槟。片头字( zì)幕徐徐变换，字母的颜色( sè)和地砖花纹搭配绝美。
此( cǐ)片在戛纳首映后的记者( zhě)发布会上，Benicio del Toro讲了拍这段戏( xì)背后的故事。他说，Wes当时告( gào)诉我，you sit in the tub, the nurses will come in and out, they are just doing their thing. You are gonna eat, read, smoke. I am shooting in slow motion, but you all have to act really fast. Benicio当时懵了：你用慢镜( jìng)头拍，但我们都要动作很( hěn)快，那你为什么不能用正( zhèng)常速度拍？结果不都一样( yàng)吗？但我看到成片时意识( shí)到，它真的不一样，Wes是对的( de)。他说，I saw it on the big screen for the first time yesterday. It’s mesmerizing.
Wes Anderson是个天才，他对镜头( tóu)中精致的细节和美的追( zhuī)求，恐怕没有第二人可以( yǐ)达到。我此刻一厢情愿地( dì)认为，第一次感受Wes Anderson镜头下( xià)视觉的美，和初见某些艺( yì)术杰作给人心带来的效( xiào)果是一样的：它某种程度( dù)上扩展了你人生中感受( shòu)的边界。你想，哇，原来这样( yàng)的美是存在的。
所以，有这( zhè)样的人，把他心中的世界( jiè)拍给我们看，对于我们是( shì)一种幸福。
Zsa-zsa在电影里有句( jù)台词，带着“老子教儿子“的( de)腔调，“Never buy good pictures. Buy masterpieces.” 本片中出现的几副( fù)油画，包括超现实主义的( de)Magritte，印象派的Renoir，都是真迹。它们( men)是欧洲某博物馆的策展( zhǎn)人借给Wes的。Wes就是这样讨人( rén)喜欢啊。这些画都是免费( fèi)借给他拍电影的。大费周( zhōu)章地运到片场去，拍完再( zài)运回艺术馆，就为了它们( men)在影片里出现的那几秒( miǎo)钟。
当然了，Zsa-zsa这个大坏蛋那( nà)美轮美奂但充满罪恶的( de)宫殿里，没有几副世界名( míng)画怎么能说得过去呢？俄( é)罗斯寡头们的家里也很( hěn)可能挂着Rothko和毕加索。
我很( hěn)喜欢这部电影。在我的心( xīn)中，它比之前的两部，The French Dispatch，和Asteroid City都( dōu)出色。比起它们，The Phoenician Scheme的戏剧冲( chōng)突更明显，故事性也更强( qiáng)。Zsa-zsa和他女儿四处寻访各个( gè)商业大亨，重新谈条款的( de)故事就像电子游戏里要( yào)不断升级打怪过关一样( yàng)，也有点像西游记，只不过( guò)这些妖魔鬼怪一个比一( yī)个好笑，而且是Tom Hanks，Scarlett Johansson之流的大( dà)牌明星演的。按照这个电( diàn)子游戏的设定，Benedict Cumberbatch演的Uncle Nubar就是( shì)打游戏到关底的那个最( zuì)大的怪。大家一定要去看( kàn)他的扮相，尤其是他的眉( méi)毛，那真是biblical。
我写得也许沉( chén)重，其实这部电影真的好( hǎo)笑！Wes Anderson的幽默很难解释。最好( hǎo)笑的人物是Michael Cera演的昆虫学( xué)家庭教师，Bjorn教授，和他一口( kǒu)“奥斯陆”口音的英文。这样( yàng)一个矜持儒雅的北欧学( xué)究，在喝了三杯啤酒后和( hé)Liesl说，can you imagine yourself falling in love with a man like me, hypothetically speaking? Michael Cera简直像为Wes的电影专门( mén)定制的演员。Tom Hanks和Bryan Cranston演的”Sacramento Consortium”组合( hé)也超级好笑，Bryan Cranston运球上篮那( nà)几步别致极了。Richard Ayoade演的叛乱( luàn)军领袖，一边在夜总会里( lǐ)扫射机关枪打砸抢，一边( biān)说着吐字清晰的标准RP英( yīng)音，也是一种违和的好笑( xiào)。
那些贯穿他许多电影的( de)元素和情绪依然在。极度( dù)的精致，奢华和美之下，永( yǒng)远有种孤独，隔阂，疏离和( hé)难以言说的伤痛。
曾有粉( fěn)丝办过一个受他电影启( qǐ)发的艺术展，叫Bad Dads。此片里的( de)Zsa-zsa就是一个bad dad: 他的9个儿子被( bèi)安排住在街对面的同一( yī)间宿舍里，他唯一的女儿( ér)则在修道院当修女。要不( bù)是Zsa-zsa意识到他自己有一天( tiān)可能会死于暗杀，他不会( huì)叫女儿Liesl来。那之前他已经( jīng)6年没见她了。他虽然指定( dìng)Liesl作他唯一的继承人，但又( yòu)是”on a trial basis”，就像他明明有8个儿子( zi)，却还要收养一个，因为“说( shuō)不定收养的那个最聪明( míng)呢？”
作为父亲的Zsa-zsa像The Royal Tenenbaums里的Royal，也( yě)像The Life Aquatic里的Zissou。Royal每次介绍Margot时总要( yào)说”this is my adopted daughter, Margo Tenenbaum”.
然而到了电影结尾，这( zhè)些父亲通常变得柔软，平( píng)和，和包容。他们孤独和不( bù)妥协地与世界搏斗了一( yī)生，在最后一刻的极度逆( nì)境中，悲壮地完成他们应( yīng)该做的事，在子女身边，与( yǔ)世界和自我和解。
他的电( diàn)影是给大人看的童话。
Zsa-zsa这( zhè)个角色的原型是Wes的妻子( zi)Juman Malouf的父亲。他是黎巴嫩人，工( gōng)程师，商人。我想象中他可( kě)能是那种老派的中东商( shāng)人——沉默寡语，目光锐利而( ér)有威慑力。Wes说，”我起初有点( diǎn)怕他。有一次他对我说，I only work with lions. Do you have lions? 如( rú)果你和他一起去一个餐( cān)厅，你就会得到周到的特( tè)别照顾。我的岳父会命令( lìng)服务员说：Move this table over there. We are going to sit down. We’ve been waiting too long! 那些服务员就( jiù)会恭然从命，从来没有人( rén)对我这样。”
本片的父女关( guān)系很复杂，疏离，动人。Wes以前( qián)的电影里也有父子和父( fù)女关系，但这是父女关系( xì)最突出的一次。这大概来( lái)自Wes自己对他和女儿关系( xì)的感受。电影的故事是他( tā)和Roman Coppola一起编的，他俩都有一( yī)个独生女儿。
Wes近年来的电( diàn)影里，宗教和死亡元素似( shì)乎愈发凸显。它们给电影( yǐng)增添了厚重，神秘和某种( zhǒng)敬畏。我想，这可能是56岁的( de)Wes对衰老和死亡的思索在( zài)他作品里的映射。
此片中( zhōng)那些似乎是天堂前审判( pàn)的黑白段落如梦如幻，像( xiàng)是濒死时对一生的回顾( gù)，或心中尚未解开的情愫( sù)的重现。我觉得这几段黑( hēi)白戏尤其出彩，而且在里( lǐ)边跑龙套的演员们：Williem Dafoe，Charlotte Gainsbourg，还有( yǒu)Bill Murray的造型——像是荒诞梦境中( zhōng)的幽灵，又像是古老神话( huà)里的神明——令人神往。
当然( rán)，你知道的，虽然我在这里( lǐ)胡乱猜想他对衰老和死( sǐ)亡的思考，Wes Anderson看起来总像比( bǐ)实际年龄年轻20岁。2018年Isle of Dogs在柏( bǎi)林电影节首映，我在红毯( tǎn)上看到他，他的姿态和容( róng)颜像个喜欢做白日梦的( de)艺术系大学生。
此片的配( pèi)乐很现代，用了斯特拉文( wén)斯基的《火鸟》。
这次他的摄( shè)影师换人了。从他第一部( bù)电影Bottle Rocket开始，他就和Robert Yeoman合作，一( yī)起拍了10部，也就是说，除了( le)两部定格动画，他所有的( de)片子都是Robert Yeoman拍的。这次换了( le)摄影师。我之前非常疑惑( huò)甚至不安，然而看完片子( zi)我完全感觉不出来他换( huàn)了摄影师。这说明什么？是( shì)Wes的个人风格印记太强了( le)吧？
总体观感上，我觉得这( zhè)是Wes Anderson最不同以往的一次尝( cháng)试，但我可以理解很多人( rén)依然在此片中看到的是( shì)同一个Wes Anderson。
他经常说，“每次拍( pāi)一个电影，我都觉得我在( zài)尝试非常不同的东西，但( dàn)是等预告片一出来，大家( jiā)都说: Wes Anderson’s style is more recognisable than ever!（笑）
我觉得我看到了( le)他的某种出世的倾向，似( shì)乎这折射出他内心向暮( mù)年的演变。也许，Wes最终会追( zhuī)着伯格曼，绝尘而去了。
